□彭胜发

母亲在厨房里剥着冬笋，我坐在一边看。冬笋披着一层又一层的赭褐色外衣，很紧实，就像一座沉默的宝塔。母亲的手指有点粗糙，她慢慢地一层又一层地把带着泥土气息的笋衣剥下来。那些笋衣落在一边，蜷缩着，失去水分以后很快就会变成灶间不要的东西。可是笋肉慢慢显露出象牙似的温润乳白色，仿佛塔里藏着柔和的一团光亮，并且有一股清冽的气息，带着山野间的味道，悄悄散发出来。

我忽然想到昨天在窗外看见的那棵梧桐树。深秋的风很冷，把叶子都吹掉了，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，在灰白色的天空下，像一条条瘦硬的墨线。脚底下厚厚的一层落叶，又干又脆，走路时发出细碎的声音。古人说“自古逢秋悲寂寥”，眼前的景象也确实是一幕收梢，但是我的目光越过这些枯枝，发现树的最顶端，竟然有着一簇簇米粒大小的芽苞，被一层褐色的鳞甲紧紧裹着，就像一个个攥紧的小拳头。梧桐树在风中静静地站着，积蓄着一个冬天的力量。正如刘禹锡所悟，“芳林新叶催陈叶”，陈叶的飘落又何尝不是为了新芽的生长？现在的凋敝不过是盛大的等待的序幕罢了。

思绪便这样飘回来，落回母亲手上。她已把冬笋切成薄片，玉色的片儿在瓷盘里润着光。我望着她的侧影，她鬓边的白发在窗口的光里，一根根看得分明。我的成长，我的远行，是否也是如那层层剥落的笋衣一般，是她耗去的年华与心血？她把自己生命里最丰茂的绿意全都给了我，听起来很像是一种牺牲，一种彻底的奉献。可当她把那一盘清炒的笋片推到我面前，眼角的纹路漾出一个满足的笑容时，我突然明白：我的生命、我的路途，就是她生命的另一个开始和延续。她的青春结束了，却在我这个壮年时期重新开始；她的世界变小了，却在我的步履中变得更大。哪里是什么结束呢？分明是一个新的开始，是用更长、更深的方式开始。

所以，想来这人世间的事大概都是这样。一盏油灯的光亮，是灯芯和灯油一点点燃烧的结束，但正是这点光，照亮了黑夜中的书页，也在人的心田里，开启了知识与思想的远航。李商隐写“春蚕到死丝方尽”，蚕的生命终结，换来的正是华美锦缎的开始。结束与开始，并不是一条河的两岸，遥遥相望——它们本来就是一条河，上游奔流而至下游，滔滔不绝，生生不息。

母亲收拾剥下来的笋衣，要拿去倒掉。而我的口里，却满是那鲜笋的清甜和脆爽。我推开碗，站起来。窗外虽然已是万木凋零的深秋，可我的心却早已看见那一望无际、正在悄悄涌来的春意。